黄澜

黄澜，最成功的电视剧制作人之一。代表作包括《辣妈正传》《大丈夫》《虎妈猫爸》《女医·明妃传》《我的前半生》《如懿传》。

众所周知的原因，今年我有大量时间，天天跟儿女们一日三餐补足亲情，时间长了不免也相看两厌。我嫌他们懒惰，他们嫌我唠叨。

上网看看吐槽的网友们好像都差不多，妻子嫌弃丈夫打游戏已然忍无可忍，父母被拆家的娃们折磨得捶胸顿足。——我们总是按着自己的尺度去要求并期待对方变成更好的他们自己。

隔离期间我看了很多得奖电影，其中有一部台湾电影《阳光普照》让人看了胸闷。电影讲一对终日争吵的夫妻，为生计苦苦打拼，期待两个儿子能有出息。

结果顽劣的小儿子跟着黑道打打杀杀进了监狱，模范生大儿子不堪背负沉重的家庭压力而自杀。好不容易等小儿子出狱归来，又被黑道缠上，爸爸为了保护儿子而犯了谋杀罪。

当然我们也可以把家庭悲剧清算到万恶的社会。但是这对父母身上也有我们熟悉的逻辑：我是为你好，不惜牺牲我自己，但这一切一定以“我要我觉得”的标准，这个标准只能是克勤克俭成为社会精英，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最有意思的是影片结尾，小儿子说骑自行车带着妈妈溜一圈，我原本以为是要强行做个温暖的展望。结果，这小子随手在路边撬开了一辆自行车的车锁，蹬上就走。

妈妈又羞又急地问：“你怎么会撬车锁？”

儿子不屑地回答：“很小就会了！”

妈妈跳到车后座上，两人摇摇晃晃前行。

他们的这段对白一直留在我心里。

这句对白的模型是：“你怎么会？！” “我早就是！”

发问的人出乎意料、气急败坏；回答的人淡定自若、不屑一顾。

这里面强烈的情绪落差是由一个关键点引爆的：原来我们对人性有那么截然不同的认知啊！

回想起来，我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好像一直是那个发问的人。

当班长时，辅导同学功课，结果到了考场他作弊，我气急了问：“你怎么能作弊呢？”他说：“拜托班长，我作弊很多年了。”

上班时，兢兢业业加班加点，勇争先进，看到同事上班炒股票打游戏，我气急了问：“你怎么能混日子呢？”他说：“好啦，都混半辈子了。”

谈恋爱时，掏心挖肺为对方着想，摘星揽月却换不来对方的感同身受，我压抑不住地委屈：“你怎么能那么无视我的感受呢？”他说：“从头到尾我就是这样的人呀。”

回到当下的生活，当我看到两个孩子翘着脚抱着ipad打游戏一打好几个小时也不写作业时，又想质问他们：“你们怎么那么懒？”

我都能猜到答案一定是：“人本来都是懒的啊。”

好吧，还是多少年前儿子教育我的那句话：“妈妈，你不要对人性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冲突都是围绕着双方的价值观念不同，价值观念不同的背后，是我们对这个世界和对真实人性的理解差距很大。

傻白甜的光圈，是在我成长过程中，被环境套上去的。我不能懒、我不能馋、我不能贪、我不能滥。很多本能的欲望都要好好管理起来。而那些没有做好欲望管理的人，就会被我质疑，其实他们的回答才反映了人类最直率的想法。

在气急败坏的质疑里，包含着理想主义者对残酷人性的不接纳，对自我压抑的委屈和愤怒。

那部电影里的妈妈辛苦工作撑起一个家，跟丈夫感情不和也强做忍耐，所有期待就是望子成龙。结果一个儿子自杀，一个儿子很小就会撬锁，长大坐牢。

如果我们能够接纳我们的孩子，也许很懒不肯好好读书，也许心存侥幸，希望走捷径获得成功。因为我们小时候也都好奇大人抽屉的锁能不能偷偷打开，抽两张纸币买冰棍小画书。我们能不能从沙堆里捡到宝物从此一夜暴富不用读书受苦。

如果我能包容自己复杂的本性，同理我的孩子们也会同样接纳我渴望他们努力上进的心情。

比如他们翘脚玩游戏时，我也坐下来跟他们一起联机开黑。打完游戏，三个人刷碗倒垃圾分享家务。

不需要质问他们：“你们怎么会这样？”

开口时风淡又云轻：“我非常理解你们是这样。”

他们也风淡云轻地回答：“我们也理解妈妈的唠叨，好啦，做作业去啦！”

放弃执念，换位思考，深层同理，其实是拓宽我们生命容积的过程。

疫情蔓延期间，我的大学同学、英国人凯丽小姐不幸中招，她咳嗽、呼吸急促、身体发热，撑了几天，觉得越来越不好，就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救护车里的医生询问了她的情况，跟她说，现在整个伦敦医疗资源特别紧缺，你四十岁，还可以坚持一下，测试剂和医院床位还是留给年纪大的重症病人吧。

凯丽小姐镇定了自己的情绪，完成换位思考、深层同理后，她说，好的，目前来看，这是全人类的特殊时期，我能理解，我在家隔离，与病魔继续抗争吧。

之后的十天里，她有两次感觉窒息，从梦中惊醒，感觉到了死亡的恐惧。她没有精神崩溃，而是再次与这个世界做了换位思考和深层同理：世界正在面临威胁，它不需要一个年轻的病人，它需要一个能够帮助他人共渡难关的人。

于是，她爬下床，在网页上填写了志愿者申报表。她说如果这次她能挺过去，体内产生了抗体，她就可以去帮助照料高龄的重症患者了。

十天以后，她退烧，止住了咳嗽。她把这段经历写在社交网页上，十八年前擦身错过的前男友，再次向她热烈表白。

我想，这就是拓宽自己的过程啊，我们因为宽容自己宽容他人，才更加有爱。

世界就是这样，人性原本如此。

会有天灾，会有人祸，无可回避，又酝酿希望。

随着孩子们结束寒假游学，我们全副武装登上回国的那一班飞机。因为长途飞行，感染风险大，飞机舱里人人自危，气氛紧张。还有听说之前航班落地后需要长时间等待，听说整个航班需要集中隔离，听说需要做反复检测，没有食物不能喝水……

起飞前，我坐在座位上，看到开了双眼皮顶着超高鼻梁的空姐走过来，给我一袋牛肉干。我小心翼翼地问她：请问您知道落地后要进行什么流程？

她果断地说：“落地后我们会给你们测体温，然后地勤工作人员会上飞机再测量一次，下了飞机就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了。你知道吗？现在每天都在发生变化！一切都是未知！走着看吧。”

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神中闪烁着光芒。在以往的飞行过程中，我见过很多温柔美丽的空姐，但从未遇到过这样坚毅的眼神。

而这个眼神，透着对未知所有的理解和宽容，给了我莫大的精神力量。

“每天都在发生变化！一切都是未知！”

但我们不质疑不慌张。

我戴好口罩，把满满的笑容保护起来，我要把这份宽容，带给我爱的人间。

黄澜绘画作品

本文原载于《时尚芭莎》7月刊 女性专栏

编辑/顾文瑾

发布/菲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