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温柔壳》主创:把自己扔到绝境
作者:时尚芭莎2023-06-05来源:时尚芭莎
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
电影 《温柔壳》海报
“爱情守护了戴春和觉晓的所有,守护了两个人的脆弱,以及或许是仅有的,他们活在这个大世界里面的意义。”尹昉说。
上帝不响
电影《温柔壳》 第六届平遥国际电影展获奖图
时间回到那个夜晚的街头,导演王沐和尹昉共同经历了对他们来说都印象深刻的一次拍摄。在起初的设置中,王沐希望把摄影机藏起来,让所有人都不知道这里正有一群人在拍电影,就真的把那样的一个男人扔到现实的环境下,他想看看周围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但很残酷,试拍镜头中记录下更多的是漠然,王沐当下的思绪或多或少被搅乱了。
“我很快想到了曾经在写这场戏时,被放进剧本里的一句话,那句话出自我个人非常喜欢的小说《繁花》,叫作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王沐回忆。其实,关于那场戏,他的本意也是希望观众看到“上帝不响”的状态——没有人给戴春答案,更不会有人跑过去揍他,甚至不会给出多么强烈的反应,一切都只能靠他自己走出来。
电影《温柔壳》 剧照
文本与现实的对照带来了些许遗憾的意味。
这是戴春的绝境,也是饰演者尹昉的。事实上,在最终呈现之外,尹昉还独自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他说:“要超出自己的局限,一定是要想一些办法离开自己,去到一个极致或者是无法想象或掌控的地方。”那个未知的状态充满危险,当然,尹昉有他自己的办法回来。故事和现实存在着空间界限,这是他作为演员必须要明确的。
电影《温柔壳》剧照
那个夜晚,尹昉诚实地接受了许许多多不安。
“那个状态如果说是我想好了然后直接演出来的,我自己都觉得缺乏说服力。”尹昉说,“那场戏在戴春最终见到觉晓之前,因为我完全不知道当他真正见到爱人的那一刻我该怎么演,因为包含了太多无以名状的情感和状态是无法设想的。我只能把自己扔到一个绝境,让我的大脑停止思考和判断,那场戏是赤裸上身浑身是血,穿着一条内裤在大街上拍的,我就在不拍的时候先带着这种奇怪可怕的形象在大街上行走,尽情地接受路人异样的眼光和举止,让这些感受彻底把我的自我击碎,因为身体和感受已经在那个特别的地方了,不再受经验和犹豫的干扰,那种极致的当下体验感会把你带到全新的发生里。有点像行为艺术的理念。”
在整个四十多天的拍摄周期里,尹昉多数时候都是在出离自身的状态中度过的。采访前,他翻看了从2019年接到剧本到一年后真正投拍之间,自己和王沐的聊天记录。那期间,他陆续收到了王沐发来的一些参考资料、影片,包括堪景和调研采访的素材,对尹昉来说,这是个对于人物“渗透”——一直去感受,让他一直停留在脑子里的过程。与此同时,尹昉也意识到,尽管自己已经足够理解戴春的诸多选择和他真正在意的东西,却无法想象他的具体生活中的形态,面对病症侵袭时的样子。
真正靠近了戴春的时刻,发生在开机前几天。那个时候王沐的一位朋友,也是在文本创作阶段的一位很重要的经历者。尹昉去找他聊了一次很长的天,那次谈话王沐不在。作为导演,他不希望过多地介入和观察,他希望尹昉能够把所有的反馈直接在镜头中呈现。
尹昉记得对方一直保持着开放而亲近的谈话状态,也很信任自己,像是没有任何防备和分别心地在认识一个新朋友。“我好像也并非抱着某种目的性,想要从他身上一定会得到什么参考,就是很自然地被带进了他的视角和思维里,有一些东西确实很特别、很有趣。”尹昉被吸引着,仿佛听生活在另一个国度的人描述着一种全然不同的生活——他有段时间会非常着迷木工,即便做到手都磨得烂掉也停不下来,痴迷又兴奋还很痛苦。“包括他提到感情的时候,虽然说起来很轻松,但那里边其实包含着很多痛苦和美好,融合在一起,我好像跟随那几个小时的聊天,好像把我带到一个世界,我好像借着他的思维和视角,再去想戴春的这些事情,就好像找到了一个通道。”尹昉说。
用这样的方式帮助演员寻找角色,王沐也是第一次尝试。他深知即便自己转述了再多的调研结果,提供纪录片的参考,对于演员来说,形态上的感知都不是直观的。他一直觉得,这部电影是有自己的内在节奏,而他是无法站在自身视角下去提供的。开机前,他找来了自己的两位有类似经历的朋友,把剧本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他渴望知道他们会如何把自己的经历投射在文本里,更渴望通过声音去抓住一些情感表达。
让渡
从最初的故事蓝本到与观众相见,《温柔壳》走了5年,这当中有几次明显的转变。
一次是2020年,大家的生活都处于停滞与彼此隔绝的日子,王沐有许多时间跟剧本相处。在此之前,故事里的人物比现在要多。例如他曾经在调研阶段碰到的一个存在臆想和人格分裂状态的男人,他怀疑一切,始终担忧。王沐原本想要把他放在戴春身边作为支线。包括成片里最终呈现出的在觉晓身边的人,只有室友小马。
导演王沐
在关于群体的调研采访中,王沐见过太多太多的人,他们的困境不尽相同,外化出的具体细节也繁复庞杂,这些被王沐一一记录了下来。
痛苦只是一望无际的海吗?当然不,王沐看到了许多天真可爱的瞬间。他将小马变成一支蜡笔,跳进了苍白又尖锐的现实。比方小马喜欢画画、喜欢跟觉晓聊天,当她摸到觉晓微凉的手以后,会小心翼翼地将一张纸巾盖在觉晓的肩头,这些都是王沐曾经真实看到过的。他想借由小马看似天真,用一种近乎叙述童话的口吻来讲出所谓的真相。他也觉得,或许小马更适合成为故事里那个唯一不需要答案,也不需要被治愈的角色。
“其实关于女主的生活区域,当时也做了很重的描写,也拍摄了在不同处境里,不同形态的人。但我后来发现,它们有可能对这个故事造成认知上的偏移。”主次有别,若是没办法勾勒得具体、有效,不能增进观众透过这一段关系对主角有进一步的理解,层层叠起只会加重外界对这类人群的偏见,这不是王沐希望看到的。
另一次是影片初剪之后。王沐邀请了一位朋友来看,他们那天聊了很多,这位朋友提到自己曾被指派去照顾一位正遭受着严重情绪和精神问题困扰的学生,描述了他当下站在一个所谓平常人视角下的煎熬、无奈。这一次谈话的细节,让王沐调整了戴春与弟弟戴河最后在医院分别时那场戏的剪辑方式。
王沐说:“那部分的戏原本剪得更克制,包括配乐各个方面,也许就是多留了三四秒戴河的镜头,可整场戏的节奏、落点却不一样了。我更希望有一部分焦点是分配到这个角色身上的。因为我发现当视点更多偏移到弟弟身上的时候,这场戏就更平衡了。一方面观众可以更好地理解戴河这个人物,更好地从自身处境代入这组人物关系里;另一方面是观众会发现戴春身上还有着亲情的纽带,包括到最后他会反过来安慰弟弟,抚摸弟弟的头。”
尹昉的调整也是具体的。他像一个翻译,借由身体让戴春的世界被更多人看到,抑或理解;也让文本中抽象和文学性的表述落地,因为那是他作为表演者的依据。尹昉说:“比如最后跟医生的那段对话,原本剧本里对那个梦境的描述很抽象很具有启示性,我觉得如果把这样一个梦用画面呈现是可以成立的,但如果是变成台词从戴春的嘴里说出来就有点太上帝视角,太要用一个启示去解释对父亲的理解了,所以我就跟导演商量把它改成了现在这样一个更平实的梦,只是通过在描述这个梦时的状态,来感受到戴春好像感觉到对父亲情感的变化,是一个正在进行时的体会,而不是一个总结。”
电影中有不少意向性的表达,例如海水、彼岸、小女孩,还有蜕了壳的螃蟹。尹昉觉得它们也许都不需要有准确的指向,他用力撑开台词背后的空间,同时觉得,为如此种种写下注脚的权利应该让渡给观众。
尹昉回答:“说是原谅或许太简单了。他起码要迎接新生活了,要去守护他已经有的期待和幸福了。我觉得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许多的残缺和伤疤,我们都在用一生去修复、治愈,只不过有些人这个部分很大,面临的困境更多。也许戴春以后的生活还是会遇到别的困难,但人生就是这样。”一如出院前,医生站在窗口跟戴春说的话,没人能保证前路顺遂,但他已经有足够的勇气和能力去面对。“我自己的感觉,也许不一定准确。就是有这样情况的人,有很多东西原本在他们的世界里是对的,但当冲突发生在与现实的冲撞里,我们遇到一些情绪问题的时候,有很多通道可以帮忙化解这些情绪,但是很多精神受困者,他们就是这个通道有阻碍,无法自己处理这些情绪,然后这些情绪就去到了别的回路里,在现实生活中的表达方式就会和我们有所不同。如果我们把他们当成小朋友,因为你知道,小朋友其实有很多解决不了的情绪问题,会大哭大闹,只是因为我们知道他们是小朋友,所以很快会原谅,还会去保护他们。如果稍微带着这样的一种视角,不去判断是非对错,不去用既定的标准要求对方,或许会好一些。”
尹昉认为戴春是很本质的,他是那个真正去拥抱世界和身边人的人。这种拥抱不来于教育或是道德,不带有任何观点与规则性。他不被一切干扰,保留着最根本的一种直觉。他身体里的炸弹并没有让他生出对他人的恶意,被点燃的瞬间无法掌控,但他却拼尽全力在守护自己认为最珍贵和温柔的东西。
相信
“许多在大部分人眼中已经变得麻木的东西,在一些人的生命里却是需要用力抓住的,那种角落里的浪漫让我很被触动。”尹昉回想起几年前看到这个故事时的感受。
他相信戴春,相信这份情感的存在,贡献出了自己职业生涯中里程碑式的表演。
“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在这一次的创作中我找到了对表演的主动性,也可以非常主动地自信,然后去发挥自己的表演。之前会碰到有一些表演任务在,而我却还没能克服的状态,也许是这个戏从最初就找到了准确的通道,虽然有很多难度,但我愿意主动地去表达。”尹昉说。在后来的反馈中,他收到了出奇一致的好评与认可。
电影《温柔壳》 剧照
杀青那天他只拍了一场戏,一个需要多部门配合的长镜头。那场戏没有具体的情节,表达目标以及人物状态,他却希望自己能在每一遍的行走里给出新的感受,让这种重复变得有生命力。他其实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哪一条过的,只是当导演喊“再来一遍”之后,他再一次走出幽暗的空间时,鲜花已经被塞进了手里。他配合着完成了一切杀青需要做的事儿,内心深处,他是想要消解掉这一份隆重的。“好像希望它轻松地过去,不需要很伤感的气氛,没有结束和告别的感觉,也不去留恋,就是非常简单地结束了。”
尹昉(左)与王沐(右)
王沐和尹昉有着些许默契。那天晚上的杀青宴之后,王沐被伙伴们拽去唱歌,唱到筋疲力尽。第二天醒过来,好多同事已经从拍摄地泉州离开了。王沐说:“当时我觉得这就像人生一样,一些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你们一起度过了或彼此憎恶,或认为互不理解,但实则已经足够精彩的阶段,但之后他们会慢慢从生活中被淡化,你要自己走下去,去面对新的未来。”
“我的求学之路中规中矩,编剧生涯不温不火,喜欢剧场,却又十三年没有机会排戏,莽撞地想要拍一部电影,全然不知这过程中,也许曾给他人带来负累。而接近不惑之年,再回首看这些事,庆幸人生中总有人对我温柔以待。”王沐在自述中这样写道。
导演王沐
在过往的这5年中,王沐有了自己的孩子,片尾婴儿的啼哭声正是来自那个小家伙。对于王沐来说,他觉得拍摄过程中遗憾的是自己好像并没有做到全然的冷静,有那么一些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成了故事里的人。
精神困境从来都不是特例,站在更广义的层面上,每一个人都有可能被暗涌吞噬。如果你足够幸运,或许会有一双手托住你。
电影《温柔壳》 剧照
王沐并不知道自己以后会成为一个怎样的导演。但有一件事让他感到兴奋,就是在拍摄《温柔壳》的过程里,他曾努力试着用镜头靠近一些人,试着表达出他们脑海中到底在想些什么,在那片或汹涌或平静的汪洋深处,藏着什么样的画面与声响,也许未来,这会是他想要持续做下去的事情。
王沐微博
那些陪伴他走过一整段路的日记在2022年盛夏之后再也没被翻开过,他也没有做过任何关于这个故事的梦。时间往前倒退,那个时候这部电影还不是现在的名字。在一个清晨,家里只有王沐一个人,他忽然觉得觉晓和戴春变得熟悉了起来,不是具象的面容,更像是明确的记忆,可能是自己的同学或者别的什么。于是,他洋洋洒洒地写下了一封7000多字的信,里头有他从前的不快乐,他告诉觉晓和戴春自己是如何理解他们的,在不久的未来会怎样把他们的故事拍出来,信的最后他说:我希望你们能够相信我。
如果。如果有一天你成为了那个在暗夜里独行的人,哪怕上帝不响、疼痛难挨,请你相信自己,走下去,哪怕只多一两步,都会离那个答案更近一些。更何况,没有答案又能怎样呢?